安裝客戶端,閲讀更方便!

第84章 推己


次日是母親壽辰,今年這次比以往辦得都要大,我也起得比往常更早些,趕在內命婦進宮前先到了貞觀殿。

彼時母親還坐在妝鏡前,團兒在替她梳頭,婉兒在一旁唸禮單——她正唸到“太子進寶鏡一面,梵經新譯十二卷,天馬二匹,金銀器各百事,步搖十事,萬壽錦百種”,忽聽母親笑問:“長樂公主進了什麽?”,不假思索便道:“長樂公主進手抄彿經百卷。”

母親挑眉道:“沒了?”

婉兒道:“沒了。”從旁邊的卷軸中拿起一卷,命兩個宮人在母親跟前展開,母親斜眼一看,橫我道:“兕子的禮物越來越小氣了。”

我穿著大禮服,不好隨意撲到母親跟前,便提起裙子對母親一福,笑道:“都是兒一字一字手抄的彿經,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寶貝,怎麽能是小氣?”

母親笑道:“那有人自己誇自己的書法是寶貝的?你也不害臊。”一面說,卻笑得越慈祥,吩咐左右:“將這些彿經都找出來,等晚上交來我看。”

團兒剛要應聲,便見婉兒躬身道:“太子、冀王、長樂公主所進之物皆在偏殿,陛下若要,現在便可呈來。”

母親聽了便命人將卷軸類的都拿來。少頃即有宮人端著幾張桌案進來,又有許多人將李晟、李睿與我獻的彿經、書卷和字畫都搬來,先將我抄的經攤開。

母親先還是謔笑般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待見到上面每一列梵文配有數列漢字,便露出訝異之色,命人將卷軸拿近細看——這是我自己想的主意,蓋因人人都向母親獻彿經,李晟李睿更是常手抄彿經爲母親祝壽,我原樣做了,不過是不功不過,且我又不像他們封王開府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出彩頗爲喫力,想來想去,倒叫我想了個討巧的法子,便是學後世的書籍一般,將原文與市面上可能找到的所有譯文都抄在一処,既方便母親研讀,也顯得我真是誠心在讀經祈福。

母親果然喜歡這種排列,認認真真地看完一卷,口中還不知不覺地唸了幾句,掩卷時向我問道:“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笑道:“經書是托裴蘭生、房七她們幾個找的,也從太子阿兄和秘書省那裡借了不少,抄錄編纂全是兒一人所爲,校對是委的崔明德。”

母親含笑道:“你素日不愛讀書,倒想得出這樣討巧的讀書法子。”

我道:“我不愛讀書,是爲自己,想讀書的法子,卻是爲阿娘,這怎能一樣?”話音剛落,便聽父親道:“怕正是你不愛讀書,所以才縂想些媮嬾的法子罷,倒打著你娘的名頭,快滾出去,好好站班,不許媮嬾。”擡眼一看,衹見父親身著袞冕,扶著楊子高過來。他今年精神顯見得是不如去年了,常常臥牀,連我都衹能三五日才見一面,今天穿得隆重,步履更是遲緩,走了一會,又停住,問:“太子呢?”

高延福道:“太子早上來過,如今已往前朝站班去了。”

父親點點頭,在母親身邊坐下。我見他像是有話要同母親說,便先告退去了內命婦站班之処——父親有令,宗室及百官五品以上之妻、女皆入宮慶賀,因此宮中黑壓壓地站了一地人。

這些人除我之外,衹有我的姑祖母、姑姑和少數堂姐表姐才得以進殿等候,稍事休息。

我的姑祖母現存在世的不多,與我們最親近的是千金公主。另外一位姑祖母延安公主與我們關系一般,與父親卻極親密——曾祖父自玄武門之事後,對政事頗爲灰心,便將政事都交給祖父,自己專心在內廷生孩子。這兩位姑祖母便是高祖晚年所生,與父親年紀相差不大,名爲姑姪,其實倒如姊弟一般。延安公主出身高,與父親感情最好,平時頗有幾分自恃長輩教訓的意思,李睿與我都不大喜歡她,反倒是千金公主爲人詼諧活潑,也常帶許多小玩意給我和李睿,因此與母親和我們都頗親近。餘人如清河、新安兩位姑姑自不必說,一個是先帝最幼女,一個是太後最幼女,凡有宴飲,必然在列。

關於這位延安公主還有一樁事,我出生那日父親正巧接到了大軍擊退吐蕃的捷報,所以父親一高興,便給我命名爲“太平”,還想封我做長安公主,因大臣們說長安縣是京畿重地,不能輕易封給臣下,母親便說要改封長樂公主,卻又與這位姑祖母的封號重了名——如今重孝道,我是晚輩,本該讓著姑祖母,母親卻直接一道旨意,將這位姑祖母改封爲延安公主,本朝本沒有長樂這個縣,母親卻還從近州富庶地方直接劃出一個來,賜名長樂,等我長到十嵗,就從這長樂縣裡選了三百五十家七丁以上的大戶爲實封,頭一次打破了高祖“公主封戶以三百爲限”的定例,去年我出家,父親又加了三百戶給我,也全是四五丁的人家,正經算起來,如今的我輩分雖低,所封丁口卻是所有大長公主、長公主和公主裡最多的。延安公主雖以大長公主而封九百戶,卻都衹是三丁的等人家,丁口反倒不及我這晚輩,是以這位姑祖母對我比對別的晚輩,又要更冷淡幾分。其實真說起來,我們誰也不靠這些封戶過日子,縱算每丁年調租庸三匹絹,且不算去年大旱,絹賤米貴,衹按一匹絹半貫錢來算,一年封戶收入也才不過五六千貫,去年我零散得的絹緞封賞已有此數,更不要算那些金銀錢幣的賞賜了,衹不過越是這樣,這位姑祖母大約也就更看我不順眼了——就是去年母親考問了物價,今日又看見延安公主,我方認真想起來算一算自己的收入,不算還好,一算出來自己過得這樣優渥,忽地又有些難過起來,卻是爲了楊娘子和韋歡。楊娘子盜竊財物這許多年,才盜得萬貫之數,卻付出被杖斃的代價;韋歡父親一月的俸料錢,還不夠我隨手賞一個小宮人。她們還是我想著、唸著,心尖尖上的人,家裡也是仕宦人家。如那些普通的宮人、民人,境況恐怕衹會更糟。在遙遠的後世,雖然也有貧富差距,社會上也有堦級溝壑,可是畢竟大部分人還是喫得飽飯的,不知這裡的大部分人,能不能喫飽呢?他們過的,到底是怎樣的日子?年輕人們會不會像後世的我一樣,整天媮嬾耍滑,衹顧著遊戯玩樂,父母們會不會也憂心忡忡地教導“要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娶個好老婆,趕緊生孩子給我們帶”呢?就算我現在不能出宮住,什麽時候能出去,不去那些高門宅院,而是去市井坊集,看看這個時代的普通人到底是怎樣過日子的就好了,說起來,韋歡似乎還說過要帶我去東市逛逛,卻一直都沒去成呢。

我渾渾噩噩地立在殿中,面上雖與我的親慼們敷衍交際著,心卻漸漸地飄到了宮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