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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颠覆

第一百零三章颠覆

有诗云: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正是四月方有的行宴之景。

既有玉树翠楼,当然也少不了觥筹交错,丝竹春风。饮宴正至酣时,满园人声鼎沸,竟未有一人发现,宴会主人与本是其中焦点的辅相沈璋,还有三五臣工,竟悄悄自人群之中消失了踪迹。

沈璋站在穿山游廊之下,怔怔出神地瞧着对面的纱窗绣户,鼻间扑溢着卢橘香气,隐隐约约听见远处若有若无的人声和管乐奏鸣,耳边回荡着秋岳清朗的劝说之言,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呆呆地伸手接住了空中飘过的梨花瓣,洁白如雪。

秋岳并不着急,他只是说完,便静静看着沈璋,等待着他的决定。

沈璋出神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秋岳,眉头微蹙,显出几分怅然,看向秋岳的眼神却认真严肃,如同他一向的为人那般一丝不苟又诚恳委婉:“秋世叔,举山林为煖,恐非良策。”

他的话说得诚恳而谦逊,认真地瞧着秋岳的模样,并非用的官面上的称呼,一丝不苟地按照世家的辈分排序自居后辈,更添了几分真诚之意,沈璋是瞧在秋沈两家世交的份上劝告秋岳的,尽管沈璋的祖父曾被秋岳之父秋景樾一手参下去,但沈璋也并不记这个恩怨,只是惋惜地看着大有前途的这位同僚,真心地劝告着秋岳。

“部堂,”沈璋言至公事,便自觉换了称呼,但语气却也并没有改变,一如既往地真诚,全心为秋岳考虑着出路,“保存有用之身,才能为生民立命,若是引火自焚,除徒留残迹,部堂之心,又有谁人可知呢?部堂现在虽只是户部佐贰官,但朝中除部堂外未有一人能主事户部。我虽没有定策之权,但也当尽力为部堂转圜,何况谢相本无为难部堂之意,部堂公忠体国之心满朝皆知,又何必行此下策。朝中已然有了一个夏霖,部堂……不必做下一个。”

“是么?”

秋岳淡淡一笑,正色看着沈璋,笑意收敛得干净,越过沈璋的肩膀朝远处的歌舞升平看了过去,才淡淡道:“年前御前朱批,核准两京二十九州的用度税赋,六部部堂和内阁三位辅相均在,户部上年便有出缺,那场议事是我去的,沈相你也在。”

沈璋静静地听着秋岳的话,并没有打断他。

“沈相或许记不清了,但我身在这位置,免不了记得清楚。去年国库的岁入,仅有八千三百贯钱,换算成白银,便是四百万两,甚而不足二十九州实际税赋收入的两成。沈相可知其中缘由?”

秋岳语气平淡,并没有真的想要沈璋回答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天下赋税八成,都流入了世家、藩王的口袋。世家不纳贡,藩王有节制封地之权,公侯将相均是如此,真正流入国库,能让朝廷养兵、修桥、铺路、建堤的银子,便不足任何一个藩王郡国半年的靡费。”

“即使是这样。”秋岳终于直视了沈璋的双眼,沈璋将他眼底的惊痛瞧得一清二楚,竟也哑口无言起来,只听见秋岳对自己的质问:“即便世情如此,沈相也以为可以么?”

沈璋沉默片刻,神情微变,眼中的感同身受的隐痛渐渐消失,变得如同平日一般严肃板正,失却了温度,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也一如既往地轻柔:“世叔,你我皆是世家子。”

出身如是,便只能一辈子站在世家的利益之上,只能维护宗族乡里,只能与国争利。

秋岳一个恍神,像是自己面前站着的并非而立之年的沈璋,而是少年老成,谨身守序,独身支撑着沈氏败落之后的名声与门庭的那个脊梁总挺得笔直的沈清思。

“何况这笔账,世叔算错了。郡国封地虽不纳赋税,亦有上贡之需,地方盐铁经营、拨粮赈灾,也往往自食其力,并不必朝廷给付,治下之民亦是安居乐业,若赖朝廷给款,只怕鞭长莫及,世家藩王,其身负之责,往往大于其利数倍。”

沈璋淡淡道来,古井无波。

秋岳看着沈璋半晌,想起衍之的整个计划,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道:“只是尾大不掉,上法不能行,若有令改,难于登天。民不能守其土,耕者不可饱食,正因责任重大,才因循守旧,天下不宁,民不信官,就连耕作税赋效率也极其低下,多赖黄籍造册,各地粮价起伏甚大,一旦天灾人祸,百姓便流离失所,最终也只能让官府开仓放粮,而世家藩王寸无所出,只专注勾心斗角,尤其是这金陵城中……”

说到此处,秋岳顿了一顿,看着沈璋道:“多有纵横。诸王为揽权亦从不安分守己,这般的世家子……世家并非是一人一姓之家,若不能为民请命,尸位素餐,与国与民何异?”

“所以你想挑起世家与诸王之争,借沈濂之力做你想做的肃清之事?”沈璋摇了摇头,“世叔,你如何这般肯定便能成功?又如何这般肯定我一定不会泄密?我亦是……吴郡沈氏子。”

“不肯定。”

秋岳想起自己也曾这般问过衍之,但得到的答案却也是未知,秋岳笑了笑,只道:“我没得选。只要金陵还是这般模样,我的‘一条鞭法’便没办法实施,还有许多同我一般的对朝野尚有心力的朝臣,政见也永远会因党争与朝争被打压,用不得见天日。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什么都不做,朝廷也依旧是这般模样,甚而会越来越腐朽,如前朝一般,百年之后,不知谁又是下一个倒行逆施的建安帝呢?”

在答应加入衍之疯狂甚至异想天开的计划之时,秋岳便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衍之虽只不过是区区十五岁的内宦,但他所做的事,却足以让秋岳汗颜。

秋岳不知道是什么让衍之产生了大逆不道的想法,但他只知道自己确实不甘于被困于心计权谋之中,政见举措完全变成利益交换的产物。圣人教诲,不是这样的。

和衍之不一样,秋岳并不是想要改变些什么,他只是无法坐视。

“清思,我想剜去腐肉,将大凉救下来。”

秋岳唤出了沈璋曾经的旧名,“清清萧肃,悠悠远思”,沈璋一出生便背负了父辈的命运,还有整个沈氏最后的荣光。

沈璋一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但少年人心中曾经的那份经世济民的宏愿,一同在圣人像前背过的经籍,又怎么会忘记呢?

“好。”

终于,沈璋松了口。

“但只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我去找叔父叙旧,至于孝王殿下和兴王殿下之间的事,还有孝王殿下同三皇子殿下之间的事,我从来未曾听说过,也不知道。只是看在韩祭酒的份上,孝王殿下决不能有事。”

秋岳明显地放松下来,嘴角的弧度也轻松了许多:“放心,不论如何,我绝不会拿自己幼女开玩笑。雪琴意外被卷入已经够让我心忧了,我还想要保雪琴平安无事。至于孝王,沈相,这场局的执棋之人,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呢。”

“你让成曜去了?”

顾乐之饮酒过度,有些头晕,懒懒地寻了一个僻静处,让秋府家人搬了两张贵妃榻,趴在上头小憩,耳边是顾月明软糯的问句。

“嗯。”顾乐之按着额头应了一声,顾月明替顾乐之轻柔地拂按过头上的几处大穴,顾乐之长吐一口气,方懒洋洋道:“也只能叫成曜那家伙去了。比他武功强的,没有他聪明机敏,较他会动脑子的,多半打不过他。何况他同崔琛一道,崔琛找人找物都厉害得紧,你不必担心。”

顾月明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何曾担心了?倒是你为何肯下这些血本相助衍之?又是替他送消息,又是帮他护着顾轻尘的。”

“因为七弟他不省心啊。”

顾乐之一语双关,意味深长。

“要能瞒过所有人,让七弟顺顺利利地被三哥的人绑走,也挺不容易的。”

顾月明看着他,半点也不可怜他:“但这是你自个儿揽下的差事吧。李代桃僵还玩得很好嘛,明明连尚书苑也没去过几次。”

“怎么跟六哥说话呢?”顾乐之一脸控诉地看着顾月明,“分明你也没去过几回。”

顾月明一噎,瞪了顾乐之一眼,不同他答话。

顾乐之这才满意,慢吞吞通过顾月明解释自己将原本沈濂定下的从钟钦照下手变作半途让顾凌天的人横插一脚,让秋雪琴和顾凌天一齐落到顾凌天手里的意图:“钟章是个疯子,但顾凌天不是。嗯,秋岳虽然是个疯子,不过旁边好歹有个衍之,虽然衍之不大喜欢七弟,但也必定不会害他,只是利用利用罢了,你以为顾轻尘不知情么?他开心得很呢。”

“呵。”顾月明冷笑一声,想起之前和顾轻尘在尚书苑的见面,摇摇头,平静地看着顾乐之,“果然姓顾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嗯,也没有一个是正常人。不过,七哥那小总管,倒也挺会装模作样,倒没想到他竟然敢拿自家主子布局,倒也不愧是七哥喜欢的人,一样不正常。”

“当然啦。你我不也一样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月明小声嘟囔,顾乐之也不知听清没有,只是无声地笑起来。